「癌症」的聯想

第 1844 期（1999 年 12 月 26 日）
◎　癌病答客問　◎　楊牧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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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我不明白為甚麼癌症病人那麼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是患了癌症，直到香港一女明星患腦癌過世，由她就診到留院和過世的整個過程給報紙披露出來，我才發覺箇中原因，加深我的了解與同情。

　　此女星的家庭與我家有點關係，因同住在一個屋苑內。她的弟弟教我的女兒游泳，她的妹妹教我的兒子英文。

　　女星入住醫院時，她家人向報界說她在家跌倒，傷了頭；但記者在門縫看見女病人的頭是完全沒頭髮的，而且正在病床痛苦得輾轉掙扎。別說知名人士，任何人都不會希望這樣的情況給人看見。因為顏色憔悴不必說，被痛苦折磨得不似人形，那才叫人感到連做人的起碼尊嚴也不保。

　　但為甚麼要向外界隱瞞自己患病的真相？原來不同的人對「癌症」一詞，是有完全不同的聯想的。由這不同的聯想，他們各自找出自己預定的真相。有時這些「真相」是叫病人很難接受的。

　　醫生聽到「癌症」，他自然第一時間想到診斷及治療。

　　朋友聽到你患癌呢，他們想到你為甚麼那樣倒霉；或具同情心的，他立刻想到怎樣才能幫助你；另一面，他也許為患癌的不是自己來感謝他的神。

　　你上司知道你患癌，他第一樣想到的，就是「一個失去了工作能力的僱員」。我患病時，同期一病友是開貨櫃車走港粵的，就是到了療程的末站，他都不敢告訴上司，他害怕被辭退。不錯，的確有老闆會把患癌疾的下屬辭退的。

　　愛你的伴侶知道你患癌，他只會想到：「就算傾家蕩產，我都要與你一起走這一趟」。我們這個年代人人都說一紙婚書保證不了甚麼，又說做朋友可以有愛情，結了婚就變慘情。我只保佑輕視婚姻的男女一生不要碰上像癌症一類病症和痛症，不然的話，我從來不知一個獨居的人怎樣一人面對整個治療的過程，或晚上因喉乾咳醒，叫誰去給你倒一杯水潤潤喉嚨。

　　病者自己又怎樣，當聽到「癌症」一判詞，反應會是怎樣？

　　我自己的感受是亂，像天塌下來那種亂，是我一生從未經歷過的亂。

　　跟着我想到，我家庭今後由誰照顧？我還能工作嗎？，以往我可以夜以斷日地工作，並且樂在其中，今後仍可繼續嗎？我工作有四分之一左右是主持講座、講道和開訓練班，每次以一小時半的講說為起點，有時長達三小時，以後還有氣力作這些工嗎？當然，我也想到這疾病會為我帶來的後果和代價，包括經濟與感情兩方面。

　　像許多人一樣，我對自己前面十年的工作都有了全盤的計畫與目標，我有機會完成嗎？我要寫的書，做的研究，想重新修訂的舊書，都有機會實現嗎？為甚麼我的生命突然出現中場休息？下場仍可以上演嗎？

　　然後是信仰的問題，它們會發生在晚上睡不着覺時的掙扎。我是讀神學和哲學的，因此免於問一個既耗精力又必無答案的問題，像「為甚麼是我？」之類的問題，我掙扎得最多的是信仰與苦難的問題、生與死的問題。作為人類一分子，我亦看我受的苦有「代受」（Vicarious）的意義，那麼透過甚麼渠道，我代受的功效能傳到別的病人身上？至今我仍在這問題上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