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的聲音──通過日常與自然明辨

第 2959 期（2021 年 5 月 9 日）
◎　天角一坊　◎　唐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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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請孩子走進洗手間，朝着撈網裏的魚說再見，然後對他們說，如果他們願意，可以用手指輕輕摸摸魚的身體。

　　手掌大的撈網裏，米奇魚的軀體，仍泛着新鮮蕃茄的顏色，然而牠那猶如鬥魚般驚人的生命力，卻已在半夜或黎明的時候，悄然消逝了。

　　據說米奇魚的壽命，大約有兩到三年。我回溯了一下牠來到家裏的時間，並從牠當時已比較堅實的體型，推算牠在世的歲月，正好就是兩年九個月到三年左右。

　　這一條，總算是，壽終正寢。

　　我讓牠的身體滑入馬桶的水封，蓋上蓋，自欺地幻想，牠在水中重新舒展的神態，就像每次洗刷魚缸過後，將牠放回一缸淨水時的模樣。

　　為免觸動孩子和自己的感傷神經，我讓每個動作，都顯得尋常又日常。可在按下水箱按鈕的一刻，我的意識，竟仍不自覺地閃出，火葬儀式上，按下按鈕的畫面。

　　到處都是死亡的陰影。

　　從每天增長，約化成彷彿不帶血肉的病逝數字；到高壽辭世，或是因意外和病患而驟然離世的親友；甚或新聞裏慘遭至親虐殺的無辜稚子，在在都提醒我們，我們無非只是身心軟弱的塵土，而我們也一直沒有學會，如何直面和審視生命。

　　這是第幾次呢？當魚隨水跟我互相告別對方的生命時，我自忖。

　　最初的一批，應該是孩子從幼稚園或者主日學帶回來的五、六條紅斑馬魚吧？

　　牠們在透明的塑膠小桶裏待了兩天，就逐一反肚了。

　　明明已經餵了魚糧，而且也頻頻換水。

　　我想起，小時候養魚和龜，跟我們一起住的奶奶，會將替換的水先注進牛奶瓶，擱一兩天，待自來水中的氯氣消散，才幫魚缸換水。

　　可是後來的紅劍，以及連品種都來不及記住的兩三批魚，都先後無法逃過反肚的厄運。

　　「有裝氣泵嗎？」新式水族店的老闆問。

　　我以為，只要在缸裏放些氧氣珠就可以了；但原來，那只能在運送魚兒時，作臨時用途。

　　提着氣泵走出店門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經常經過的水族寵物店。那店坐落在連接鑽石山上、下元嶺的天橋旁邊，每當從橋走到下元嶺，就能看到店主掛在橋欄杆邊的鳥籠，還有裏面的虎皮鸚鵡。店門口的簷下，經常放着一包包紅蟲和巴西龜；而偶爾，季節對了，更能看到一盆桑葉，以及一條條蠕動着幼嫩身體，起勁地啃食桑葉，為生命蛻變作準備的蠶蟲。

　　從前，幾乎在每個屋邨，又或者起碼隔一兩個屋邨，就有一家比較小巧和大眾化的水族寵物店；但現在，似乎就只有在某幾條特定的街道，才有這種聚落，而這些店所販賣的，大都是日常難得一見的珍稀。

　　因此，當我在一座帶點頹喪氣息的舊屋邨街市，重遇這種久違的老店時，我實在覺得，應該要為剛剛失去了主人的魚缸，重新引進一對年輕的米奇魚。

　　「要邊條自己撈。」穿著白背心、米色短褲的店主頭也不回，伏在圓面高櫈上，意興闌珊地說。櫈上的罐裝啤酒大概已經溫了，罐腳淌了一灘「倒汗水」。

　　付款的時候，妻子有點驚訝地說︰「就十五蚊？」

　　是的，生命可以相當便宜，尤其當我們不懂得直面、珍視，且不懂得它所揭示的含意，而只將它轉化為商品、數字或者一個與自己生命無涉，並沒有任何共同特質的NPC。

　　「上帝時刻向我們說話，方式多樣。」盧雲在《靈心明辨》裏說，日常生活，到處都有屬靈的徵兆，而自然更常常指向上帝，藉着徵兆和奇事，表明祂的臨在和旨意。

　　可惜遺憾的是，自然原來早在我們不意之間，變得不再日常，以致我們難以諦聽上帝藉着自然、日常，還有他人生命，向我們述說的信息，一如法國現代詩人普雷維爾 (Jacques Prévert) 的詩歌《歌曲》(Chanson)所寫道︰

　　我們在甚麼日子?

　　我們在每一天，

　　我的朋友。

　　我們整整一生，

　　我的愛人。

　　我們相愛而我們生活。

　　我們生活而我們相愛。

　　而我們不知道甚麼是生活。

　　而我們不知道甚麼是日子。

　　而我們不知道甚麼是愛戀。

　　Quel jour sommes-nous ?

　　Nous sommes tous les jours,

　　mon amie.

　　Nous sommes toute la vie,

　　mon amour.

　　Nous nous aimons et nous vivons.

　　Nous vivons et nous nous aimons.

　　Et nous ne savons pas ce que c'est que la vie.

　　Et nous ne savons pas ce que c'est que le jour.

　　Et nous ne savons pas ce que c'est que l'amour.

　　15 avril 2021 à Hong Kong

作品賞析:

　　作者透過米奇魚的飼養，引領孩子如何審視生命、告別生命。我們不知道甚麼是生活，只因我們不知道甚麼是愛戀。(黎海華)

作者簡介:

　　唐睿––薪傳文社社員，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助理教授。小說《Footnotes》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