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如夢

第 2947 期（2021 年 2 月 14 日）
◎　天角一坊　◎　寸草心

　　宋曉媚終於滿十八歲，在美國可以合法駕車了。我這個司機兼陪住，眼看要失業。

　　「媚媚，妳那麼多漂亮衣裙，怎麽老穿這件全是破窟窿的汗衫睡覺？」記得我剛到她家時驚訝地問。

　　「因為有媽媽的味道！」曉媚大字形攤在父母房的睡床上，淡然回答。

　　這女孩雖然早熟，卻像三歲兒童般戀母，奇怪的是，說起她媽卻沒掉過眼淚。她一臉的認真，與我來面試時看見的刁蠻模樣，判若二人。

　　那是在一幢有私家沙灘的豪華別墅，曉媚從烟霧繚繞的香壇拎起一尊翡翠觀音像，跑到偌大的落地窗邊擺弄，姥姥急得追過去搶回，頸上金項鏈晃起來刺眼。老太太在昏暗的長明燈旁安置好玉像之後，拉着她過來坐下，一邊向我介紹，一邊挑剔地上下打量：

　　「這孩子聰明活潑，可老吵着要住自己家，開車二十分鐘就到。她爸媽在台北幫我大女兒打理宋氏集團，說美國教育好，姥姥陪着就行。她表妹住這邊，我不能分身，只好讓她媽花錢請人。」老太太頓了頓，呷了口女佣送上的頂級龍井：「請過像你一樣大陸來的女生，唉，帶男友回家，房子不打掃，不到半年我趕她走了。」

　　「那……之後呢？」聽得出她在暗示工作守則，我想弄清楚這些年都請過甚麼人。

　　姥姥突然低頭看桌底下，皺了皺眉：「坐姿更淑女些就好。」我嚇了一跳，她繼續說：「為了找個好的，我甚至去求教會的朋友，她們推薦那個唐蕊，在華語電視台的，儀態沒話說的。」

　　我剛明白過來，曉媚生氣地嚷：「可您還嫌人家不好！」

　　「噯，這孩子連我說唐蕊半句也不行，我對她可好了，每天來吃飯，還多做些給她帶飯盒上班！」老太太尷尬地轉向我，「那唐蕊其實也是個大孩子，不懂照顧人，但媚媚硬是喜歡……唉，都說美國是天堂，既然來了，你住下吧。」

　　結果，我也每天享受姥姥的台式料理。大宅的佣人做菜不合中國胃，但是曉媚的姨媽請來照顧自己寶貝女兒的，姥姥不好換人，惟有親自下廚。我只需要接送曉媚，衣食住行條件很好。工作這麽輕鬆，我愈發不明白唐蕊為何會不幹，除非，小主難纏？

　　有一晚曉媚心情很好，我逗她：「嗯，這麽多年最喜歡和誰住？」想不到居然打開了話匣子。

　　「當然是媽媽啦，但她不應該把我推給姥姥！其他人嘛，你才來不算，我最喜歡唐蕊！」

　　「哦，她怎樣？」

　　「開車很棒，不貪錢，真心對我好。有一晚她居然在寫文章，我無聊，又看不懂中文，就纏着她朗讀一遍，原來是她怎樣信耶穌的故事，我聽完就哭了。」

　　「啊！為甚麼？」

　　「原來她以前跟我一樣的，也是壞脾氣、對人不好，不喜歡自己，總是覺得很無聊，嗯，她發現信耶穌就不無聊了，對人居然有愛。我也想改變呢，所以就……」

　　「從那以後，你上教會？」我恍然大悟，但凝視着眼前刁蠻的女孩，心中納悶，唐蕊怎麽沒改變她呢？

　　「對，我星期天也黏着她，她唱詩班我也加入，後來還受洗，姥姥也讚我變乖了。」

　　「那……她怎會走？妳們吵架？」連唯一的休息日也陪她，我覺得唐蕊很累。

　　「沒有，是她說要回到自己有歸屬感的地方生活，靠近父母。」曉媚眨了眨大眼睛，蜷縮在沙發上擺弄一張華語唱片，「我也想回台灣，可媽媽說得先讀完書。」曉媚拉開大提琴頂住的抽屜，拿出和唐蕊的合照端詳着，「她說已經知道天堂在哪裏了，美國不是。後來姥姥說，人家總不能一輩子陪我！」她的眼眶竟濕潤了。

　　那夜我失眠了，學位快拿到，工作不好找，為了居留幹自己不喜歡的事嗎？何去何從？唐蕊的耶穌能告訴我嗎？也許，夢裏問一下唐蕊：你找到的天堂究竟在哪裏？

作者簡介：

　　寸草心．按呼召寫作，參與筆耕。喜歡文學、音樂、舞蹈、繪畫藝術。

作品賞析：

　　唐蕊是小說裏的靈魂人物，從頭到尾卻沒出場過。小說叙事者是姥姥為女孩曉媚新聘的司機，聽姥姥解雇許多司機各有因由，老少口角是鋪墊。姥姥納悶為何曉媚惟獨青睞唐蕊，直到後段叙事者與曉媚獨處談話中才透露玄機。作者在極短篇裏，能為唐蕊的人物塑造層層鋪墊，着墨不多，幾筆鈎勒，性格卻躍然紙上。其實作者在講唐蕊的見證故事，卻創造出充滿懸疑的小說。(黎海華)

【要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