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球場

第 3066 期（2023 年 5 月 28 日）
◎　連載小說《捨得》　◎　寸草心

　　送走淑嫻，接到父親的電話，一夜沒睡好。

　　「大衞說《道德經》第一章也翻譯得很好，我和伯克都為你自豪……」清早，電話裏貝蒂溫柔的聲音一如既往。甄曉易努力告訴自己，人家已經仁至義盡了，但心裏沮喪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由自主地抓起球拍來到木屋附近這個公共戶外球場。以前每逢下課拖着疲憊的身軀經過，偶見別人網球雙打，總是眼巴巴隔着鐵絲網瞅上好一會兒才走。這大半年一晃過去，即使有時間也無心情，況且從廣州那時開始，沒有球伴她就不打的。嚴格來說，今天也沒有，但她渴望甩掉那沮喪，似乎需要做點甚麼，但又不知道究竟該做甚麼。出國以來，這是最沮喪的一次。

　　砰、砰、砰……四下無人，半個小時過去了，白皙的皮膚被陽光炙烤得麻木，她仍是對着那面高牆，用唯一的球拍狠狠地攻擊——就是在飛機上抱着那支，連黃綠色的小毛球也是飛越太平洋過來的。它們和Walkman一起，加上剛來的大牛龜音響，現在是她全部的奢侈品。別的，都在大洋彼岸的豪華臥室裏：除了Flex噴髮膠和捲髮慕絲不能帶上飛機之外，還有在廣州上學時父親從香港陸續買的流行Knox Gaelatine(諾克斯明膠）、Cutex洗甲拋光水、Camel Leon色系的指甲水、足金項鍊、手鐲、紅寶石指環……她收到的時候只欣賞一遍便鎖進抽屜；只有那台幾乎比她還重的兄弟牌打字機備受敲打，雖沒練出上乘的速度，但二十六個字母的位置倒是記住了，如今操作起電腦鍵盤算是駕輕就熟。

　　砰、砰、砰……現在一切都幫不上忙，她瘋狂用力揮拍擊球，企圖靠重複而機械式的動作宣洩。

　　「大衞沒有預算支付整本書的翻譯費，可是非常鼓勵你繼續喔。」貝蒂的話言猶在耳，她心中那道鐵閘陡然落下，毫無懸念。沒錢，我才不幹！唉，可是，雜碎店的廚房回不去了，其他餐館？買報紙剪洞洞？我也要去德州嗎？這麼活着還要多久？莫名其妙的厭倦感讓她想逃，卻不知往哪兒去。

　　砰、砰、砰……網球反彈的力度愈來愈強，密度愈來愈大……迷幻的舞場、洛杉磯機場、花姨的公寓、劇社、面試場、超市，噢，不，戰場？！堂伯、花姨、護照、簽證、綠卡、香菸……如利箭般從前方射來，她用球拍左擋右推，上閃下避；學位、父親、伯克、貝蒂、大衞、鄭伯、淑嫻、道德經……她一一抓起用作盾牌，全不管用……最可怕是超市貨架上的方包，變成烏黑的連發子彈對準眼睛、心臟瘋狂掃射……「哎呀！」太陽穴被小毛球狠狠一擊，她兩腿發軟跪倒地上。（下期待續）

【要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