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


2542 期(2013 年 5 月 12 日)
◎ 文林 ◎ 伍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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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媽媽,很多人說我的聲音洪亮,我說與我無關,是母親給我的。

  我不懂望、聞、問、切,但回家探您或從電話中聽得您說話響亮,就安心了。兩年前您中風後,半身不遂,不能說話,並靠胃管攝取營養,只能發出吱吱啊啊的聲音;雖剩半壁河山,但你的眼神堅定,表情豐富,意識清晰。我們說你是難得的演員,不用說話,可以表達如斯多層次的情緒。每次在安老院探望您時,您對我們表達那種無奈、不願意的情緒,您最不想發生的終於發生在您身上,您生性獨立,不想麻煩他人,不想牽累兒孫。

   小時候的事我記得不多,記起的片段多與您和父親有關。七歲時吧,我到長沙灣道那間「溫拿餐廳」探您,您在那裏作清潔女工,掃地洗碗;回程時在鄰近的長沙灣球場看足球比賽,吃了一記「波餅」,弄得滿天星斗,眼眩目刺,痛得淚水都擠出來了。您說曾在青山道蘇屋邨山邊給人洗衣服,那裏有山澗湧流的水,我想在哪裏呢?這地方我沒有找到。

   一九四九年中國政治巨變,翌年我們舉家從廣州來港,生活艱苦,父親曾上茶樓賣原子筆(能在水底寫字的原子筆!)、原子襪和手帕,我現在還「看見」父親在深水埗統一茶樓二樓,挨檯逐桌推銷的景象;父親也曾做過小販,在街上擺賣過粥品糖水。到了農曆新年、端午節、中秋節,舉家更一起用手製作馬鞭、香包和燈籠,在市集人流多的地方叫賣:在黃大仙廟旁,在長沙灣永隆街街市,在上環文武廟附近,都有我們的足跡。從製造到營銷,我們一家人親力親為,很同心,很開心。我清楚記得從中環回程在油麻地渡輪上,把賺到的硬幣拿出來細數的欣悅,「今晚可以買隻雞過節了。」

   可能小時生活艱苦,到現在每逢看到保安人員、清潔工人辛勤工作,我常把他們代入父親和母親您倆,我尊重他們,他們靠雙手勤勞幹活,養活家人。

   剛進高小時,父親找到較穩定的工作,在鑽石山後來在粉嶺和合石,為人修建山墳。媽媽您為客戶出紙(取死亡證),紅磡永別亭就是您約見他們的地方;出紙每宗手續費可得十元,但您安慰喪家,教他們如何接洽殯儀服務,辦理親人身後事適時的諮詢,不收分毫。您還為父親聯絡客戶,上門收數;那時您正值壯年,英姿煥發,八面玲瓏,「陳姑娘的名字,在永別亭政府相關部門哪個不知道!」

  但人也是血肉之軀,有一次您病倒了,在西營盤醫院留醫。婆婆給錢我和妹妹買了六個橙,坐渡輪到醫院探病,沿途問路,這是我首次長途而陌生探病之旅。坐在渡輪下層價錢較便宜,不過柴油味濃,浪較大,容易暈眩,但清楚看見綻起的潔白浪花,偶然沾在臉上,弄濕衣服;維港海面寬廣,海鷗處處,帆船游弋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了醫院,但帶來的橙,已在船上給我和妹妹吃掉了,真不好意思,橙很甜,吃完一個又一個。

   中學二年級信了耶穌,非常熱心,常常到教會參與事奉,您說我當家庭是宿舍,只管聽耶穌話,人打你左臉,連右臉也給人打,不還手,男孩子怎可能沒有火氣?怕我太熱心而忘記為前途奮進努力。我想這話是您對我的關心,怕我失了志氣,不追求卓越。

   信主後,我非常擔心父母親是否得救,每天不斷為您和父親祈禱,感謝上帝的憐憫,您倆終於信主並數年後接受聖洗禮。您信心堅定,信主後每天勤讀聖經,常常祈禱,很快讀完整本聖經,雖然我知道您讀經不求甚解,但認為讀經是上帝的教導,就照做如儀,信心單純。

   這次安息禮拜,我們把您的相片拿出來,看了再看,看到年輕時您和爸爸俊朗秀麗的臉龐,看到不同年代您臉容和身體的改變,都一一在我們心中留下了痕跡,我們兒孫懷念您,以您為傲。 

  艾略特 (T. S. Eliot) 歸信基督三年後,在一九三零年發表的〈聖灰日〉(Ash Wednesday) 說:「真相只能在某一時間、某一地方,呈現一次,我欣悅接納事物的本相。美麗的容貌,動人的聲音,過去就過去了,我不能盼望逆轉時間。」(Truth only appears once. What is actual only for one time and only for one place. I rejoice that things are as they are. I renounce the blessed face and renounce the voice because I cannot hope to turn again.) 有人說這是艾略特最好的詩,在這詩他看透生死輪轉,讓真相自然呈現,不強留,不哀嘆,萬物皆有其時。真相是不能重覆的,只能出現一次,一次之後就過去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可能不是真像,要是可以從將來看到現在,我們本是灰燼的,不過是以人形在當下呈現吧了。甚麼是真相?現在的真相和將來的真相是不同的,將來我們都變成灰。

   媽媽,當您的遺體慢慢進入火爐時,讓我們一起在上主面前認信:「……我信聖靈,聖而公的教會;聖徒相通,罪得赦免;身體復活;我信永生。阿們。」

  「我信身體復活,我信永生」。記得嗎?這是您領洗時的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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